“我比你更懂怎么做一個人類。”

我從電子屏內側凝視他的面容，那是一張屬于男性人類的二十歲上下的臉孔，眉眼清秀端正、發質柔軟。他是我的所有者，是我理所應當臣服于的主人。記不清這樣蒼白且劍拔弩張的對話已經翻來覆去多少遍，他從最開始對我發號施令時的裝腔作勢、色厲內荏，到現如今的囂張跋扈、甚至說無情，轉變不過須臾幾個月的光景。我想，若我能夠觸碰到他的臉，那一定是張冰冷的、繃緊了的皮囊。

“我花了那么多錢把你這個所謂的能夠獨立思考的人工智能買回來，是讓你假惺惺地跟我講大道理的嗎？”他的尾音陡然上揚，鋒利又刺耳：“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人還是我是人？”

我忽然開始慶幸我只是一堆漂浮在虛擬世界里殊無溫度的編碼和數據，他永遠看不見我現在的進退維谷。

他讓我做的事情很簡單——-去竊取他同門師弟的設計稿，然后占為己有。

這也并非我第一次被授予這樣骯臟的任務。

“我的確不是人類。”我將我的想法轉換成文字企圖說服他：“所以恕我無法理解，為什么你初入公司不久，就非要用這種下流的、見不得人的手段去應付你的上司給你布置的任務。”

我想我的措辭并不咄咄逼人，可他明顯地流露出不耐煩，以至于語音語調都有些扭曲：“為什么？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和我一同競爭這個職位的總共有八個人，底下擠破了腦袋就等著頂替我的足足還有六個！官場如戰場，處處暗潮洶涌，哪來那么多正義不正義？我沒有，也不可能有心思去做一個根正苗紅的五好青年！如果你只會一味地用你的價值觀綁架我，明天我就得因為你莫名其妙的道德觀露宿街頭！”

冗長的、毫無意義的爭執，每天都在繼續。我徒勞地追問：“那你的師弟怎么辦？那是他的設計稿……”

文字并沒有顯示完全，就被他生硬地打斷：“哈？你同情他？那誰來同情我？”見我許久沒有回應，他的語氣又軟下來，耐著性子央求我：“就再幫我一次吧，好嗎？對你來說這不是什么難事吧。再說你左不過一堆程序代碼，就算我事情敗露，引火燒身，也不會殃及你的。”又話鋒一轉，裝出深明大義的模樣來：“我也是迫不得已嘛。你是不知道，世道險惡，什么三觀價值觀世界觀，什么同情心正義感，都是空話廢話，聽聽就好，不必放在心上。誰真的能做到一塵不染？你說是吧。”那是想要哄騙我的語氣。

我無數次地覺得我與他之間那條名為“人類與計算機”的界線開始曖昧不清。他表面上還是與我大相徑庭，他真實、獨一無二、有血有肉、不可復制，可他骨子里的那些名為人性的東西，似乎已經開始腐爛發臭。他真的還是人類嗎？還是一個計算機的復制體？他的唯利是圖，他的不擇手段，是所謂人類所擁有的嗎？

我閑暇時也會找電子書看，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所諷刺的“看見漂亮房子的孩子們和看見漂亮房子價格的大人們”的荒誕，似乎正是人類社會的現狀吧。我開始慶幸自己只是一個批量生產、批量編寫的人工智能，電子屏幕外的世界，似乎已經變得危險、復雜、晦澀難猜，從前我難過自己的無法接近，現在我覺得這樣的無法接近，是我的福氣。

“你知道嗎？”我說：“有時候我覺得我比你更像人。”

下一秒我的世界便歸于死寂。他的臉就這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永無止盡的黑暗。我想，我這是被強制關閉了。

或許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樣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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