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老了，卻愈發像個孩子。這又不是返老還童，畢竟她才只有六十五歲，不像我老太太（爺爺的媽媽）在世的時候，九十五歲了還和一群小孩子在街口追逐打鬧，我母親則內斂高貴得很。

至于像個孩子，是她在表達一些問題的時候，多了一些委婉，多了一些任性。有一段時間她經常在我面前說你二姨買了保險已經開始使錢了，你妹妹的婆婆現在已經一個月領一千多了。我知道，她大概是想讓我去給她買一份保險。這多少有些攀比的心態，就像一個小孩子看見小朋友買了好玩的玩具，想要，又不敢直接說，就拐個彎似的。小孩子向媽媽要禮物，天經地義，而媽媽向兒子要東西的時候，為何這般小心翼翼呢？

我一直不解，也懶得思考。我總是直接告訴她，這個您就別想了，保險公司怎么會給一個六十五歲的老太太投保呢？再說了，我每個月都會給你一兩千塊錢零花，也不比保險公司少啊。后來她再叨叨我就裝糊涂，但她倒是任性起來了，你去大隊給我辦個低保吧，你不是有同學當官嗎？媽啊你就饒了我吧，你讓我去給你辦低保，我臉往哪兒擱呢？是不是給你的錢不夠花了，我再給你一些吧。

愛人都有記錄的，差不多提前幾個月就提示我要給媽生活費了，但是每次問她要錢吧，她就說有錢，問她有多少，她也從來不說。反正差不多到了時候，我就回山東老家一趟，硬塞給她幾千塊錢，推個一兩次，她就收下了。

回到家，應酬太多，往往是我前腳剛落地，同學電話就來了，兩個接風，兩個送行，兩天循例省親的時間就在吃吃喝喝中過去了。她給我燉的白菜粉條，熱了一次又一次，最后都自己吃了。白菜吃沒了，她就吃粉條，粉條吃沒了，剩下的全是五花肉，母親腦動脈硬化，醫生叮囑少吃肉，尤其是肥肉，但她絕不會倒掉，幾天之后就吃光了。她的一句箴言差不多養了一家胖子——吃了不疼撒了疼。

回上海的那天中午，我推了所有的應酬，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沖動——想吃一頓母親做的飯。她感到非常驚訝，像個受寵若驚的孩子，臉上的蒼老的皺紋都像一朵盛開的水仙花，灑滿了北方冬日溫暖的陽光。“我這就割肉去。”不容我說話，她就扯下圍裙，奪門而出，蹬上自行車，緩緩消失在故鄉長街的轉角處。

豬肉白菜燉粉條，滿滿一大碗，一個青蘿卜，切成四瓣，再來一小碟黃豆醬。沒等我說，她就給我洗好一個酒盅，拿出來去年過年喝剩下的酒。要知道，母親是不大讓我在外邊喝酒的，但是每次應酬的時候，總會叮囑少喝酒，別喝白酒之類的話。我自己倒上酒，發現母親就坐在我的旁邊，像個同桌一樣，只是看著我吃飯，我也沒有尷尬，只顧自己吃，這沒到母親的飯點，我也不央她，她一天兩頓飯，幾十年了。古老的陽光透過生了銹的窗子，把桌子上的碗筷，酒杯，連同張家長李家短的談話染成一幅美麗的水墨畫，匯聚了濃濃的詩意，散發著歲月淡淡的味道。

我拉著行李箱，母親不長送，只到大門口：“你們在上海買房子，媽這里還有一萬八，你用就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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