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地
最近農村的地漲價了,有不少人把當年分到的地賣了,中介里的地皮價格也在不斷地漲漲落落,揪心得很,賣地就跟炒股票一樣,唯恐自己虧了,少賺了幾萬。我出去找工作時,村里已經有許多人拆了房子,蓋起了當今最流行的套房,哪怕他的“舊房子”還只是去年剛蓋的,連水泥的價格都水漲船高一樣漲上去。我走時,對著大哥說,這些人純屬吃飽了撐著,錢多了沒處花。大哥卻只是嘿嘿地笑著,拍拍我,快走吧,火車要開了。
如今家里就只剩大哥,二哥和我了。五年前,爸就心肌梗塞地死在工地上了,媽從那時就驚得癱在床上了,整日對著空氣念念叨叨,仿佛她跟前真有個人似的。每夜晚,她就哎呦哎呦地叫喚著,蒼老的聲音凄涼地在糊著報紙的墻壁間回蕩,仿佛隱忍著莫大的痛苦一樣。那時,只有大哥成親了,我雖是個女孩,但也還在上學的年齡,不懂得如何照顧我那可憐的母親,更不用說二哥,流里流氣的,自己都照顧不好,整日跟一群狐朋狗友上網吧,逛KTV,整一個社會敗類,我從來都不對他有過好感,相比之下,我倒跟大哥更熟稔些。所以,媽都是由大嫂照顧的。媽常常會把屎和尿拉在床上,只有偶爾腦子清醒的時候,才會喚著大哥的小名,讓大哥把她抱在痰盂上。因此,媽的床單就要常常換了,這便要大嫂去洗了,我也想去幫忙,大哥卻把我推開,小孩子家家的,能洗干凈嗎?除此之外,大嫂還得幫媽洗澡,擦身體,喂媽吃飯,但她從未在我們面前抱怨過一句。
有一次,我從院子外回來,那時我們還沒有分家,遠遠地,我看見大嫂把被單擰干,抖開時,甩得啪啪響,好像有極大的怨氣一樣。她邊踮著腳把被單掛在院子里橫杠著的竹竿,邊碎碎叨叨地念著,老不死的,還不死。我的腳步頓了一下,便又如常走進院子里,大嫂回頭一看,是我,微微愣住了一下,訕訕地沖我笑笑,我也僵硬地扯開嘴角回應了一下,她就轉過身不自然地用手擺平被單。為了躲避這個尷尬地氣氛,我慌忙走進媽躺的屋子里,媽沖我裂開了嘴,有一流透明有黏性的液體從她的嘴角流下。我趕忙掏出面巾紙,擦拭著媽的嘴角。我看到床頭有一碗飯,上面覆著幾根青菜,不滿地皺起眉頭,她就這樣放在這,你又不能動,怎么吃啊?媽還是傻笑著,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媽老了,腦子已經不清楚了!我端起床頭的飯,對媽說,我去熱一熱,待會兒我喂你吃。媽還在傻笑著,不知她聽懂了?
但是,沒幾年媽就走了。她走時,嘴里不斷地喘著粗氣,好像有一只大手箍著她的喉嚨,她模模糊糊地發出幾個音,那聲音就跟根中空的管子,空的,像哀嚎,又像呻吟。我看見她的手布滿皺紋,青筋暴起,干枯的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但卻又什么都抓不住,緊緊地攥著被子,狠狠的,連被子都要被抓破了。大哥俯身下去,把耳朵貼近,說,媽,你說什么,說大聲點。我全身都在顫抖著,眼淚止不住的冒出來,我看著媽痛苦的樣子,想,你怎么還不快點死啊!突然,我捂住了嘴巴,驚恐地望了望其它人,沒人注意到我,我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詫異。于是,我就跑出了屋外。凌晨比較涼,風冷颼颼地吹進我的衣領里,不禁打了個顫栗,我拼命地反抱住自己,卻還是那樣冷。將近半個小時過去了,天際開始泛白,大嫂走出屋外,帶著悲痛的神色對我說,媽走了。我紅著眼看她一眼,不知為什么,我竟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一種叫如釋重負的情緒。也許,她也曾有過跟我一樣的念頭
那時,我已經讀完高中了,可是我不想繼續讀下去了。看著二哥和大嫂閃爍的目光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就知道我讀不下去了。有誰愿意拿錢給別人揮霍呢,即使那是你最親的人,更何況,他們自己都還沒錢。與其讓他們說破,不如讓我自己捅破,總好過給我自己留下點自尊。我跟大哥說,我不讀了,我想去打工。大哥停下了手里的活,垂著頭,低低地嘆口氣,什么也沒說。
可是,沒想到沒過幾年我就被叫回來了。大哥打電話給我,說爸的地被賣了,得了幾點錢,要我回來,好分清楚。我便買了沒座的火車票,一路站著回來了。
剛到車站,遠遠地我就看見了大哥,他戴著破洞的草帽,皮膚黝黑了點,皺紋也多了點,沾著泥巴的褲腳被卷起,露出的小腿暴著青筋,整個人都顯得滄桑了起來。他走過來,伸手拿過了我的行李。我生澀地叫了聲哥,他嘿嘿地笑了,說,小三,回來了。就這一句,讓我紅了眼睛。
一路走下來,我們聊了不少,幾年的生疏感就這樣不見了。原來二哥已經結婚了,一漂亮女的,平時打扮得挺洋氣的,好像是二哥自個認識的。當二哥領著現在的二嫂來到大哥面前時,宣布他要結婚了,大哥只是瞥了一下二嫂微微隆起的腹部,就一聲不響地去張羅婚禮了,據說彩禮什么的都是大哥出的。我不滿地撅著嘴,有點為大哥打抱不平,憑什么他結婚卻要大哥出錢,大哥不也一樣沒錢。
我回到了村里,那時,大哥和二哥已經分家了。大哥說,你二哥家地方小,你就先在我家住幾夜吧。我點點頭,不置可否。當晚,二哥就帶著二嫂跑來了。一大家子的坐在八仙桌上,剩我的兩個小侄子一起在院子里玩耍,一個是大哥的,另一個是二哥的。我苦笑了一下,現在連我的兩個哥哥都有娃了,看來我們是真成大人了。飯桌上,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二哥喝了一碗酒,大拇指和食指并攏,與中指一起夾在碗的邊緣,就這樣端著。他說,小三,你也老大不小了,啥時給哥找個妹夫啊。我臉一紅,還早著呢。一旁的大嫂忙擺著手說,不然,嫂子給你相一個,女人嘛,總歸是要有一個好歸宿的。我笑了笑,不用不用。大哥看著我,充滿了笑意,怎么不用,你看我們,連娃都有了。我羞紅了臉,低下頭,悶悶地扒著飯。他們就都笑出了聲音。之后,我們話話家常,聊聊瑣事,但是誰也不敢提到那個敏感的話題上。
一旁的二嫂沉不住氣了,小心翼翼地問,大哥,那地賣了多少了?霎時,原本融洽的氣氛就這樣凍結下來,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二哥狠狠地瞪了二嫂一眼,大哥緩緩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票證,票證的正面朝里,被大哥死死地攥在手里,看不見里面的內容,說,賣了十九萬。二哥叫了起來,就這么點。語氣里帶著莫名的意味。大哥挑了一下眉,很不友善地說,你以為我私吞了,不信你自己看看這票證。說著,卻沒有真把票證遞出來。我看見他的手在輕微地顫抖著,我想,怕是氣得不輕啊!二哥縮了縮腦袋,我們都知道,大哥挑眉就是他生氣的前兆了,他沒敢真的從大哥手中拿那張票證,小聲地嘀咕,早叫你過幾天再賣了,說不定那時價格就漲了,還能多賺好幾萬呢!大哥的眉頭皺在了一起,就跟個疙瘩一樣,大嫂的臉色也不太好看。我忙說,不早了,都回去吧,這種事明早再說。二哥就轉身拉著嫂子,仿佛要逃離大哥吃人的目光一樣逃了,走到院子里時,喊,小兔崽子,還不快跟老子滾回去。我的小侄子就戰戰兢兢地跟著二哥回去了。我一轉頭,看見大哥把票證塞回了兜里,從桌旁踱到房間里,一陣陣煙云繚繞
夜涼如水,我躺在草席上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十九萬啊,就算平分也還多出了那么一萬,以二哥的性子,怎么肯能不想占便宜呢?我不禁有點眼饞,其實我也有一點那么小小的渴望,那么,大哥會怎樣想,他會不會如我和二哥一樣呢?翻身起來,透過紙糊的窗戶,看到對面的廚房里一點紅光閃閃滅滅。我披了件衣服,走出了房間。廚房里很黑,卻可以模糊地看到一個蕭索的背影。我叫了聲,大哥,這么晚了,還不睡嗎?那背影如同受了驚嚇般轉過身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到一個奇怪的雜音,就像你把一張紙揉成團一樣。他在黑暗中噓了一口氣,我還以為誰呢,小三,你可把哥嚇壞了,你還不沒睡,早點去睡吧,哥也就在這解解煙癮,哥也去睡了啊。說完,他從我身邊走過,不小心地撞上我的肩膀,卻頭也不回地走掉了。這時,我覺得我的心莫名地戰栗了起來,為了他此刻的冷漠,為了明天的那一場判決……
第二天一大早,二哥和二嫂就早早地趕來了。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的黑眼圈,心有靈犀般的會心一笑。大哥蹲在墻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我被迫吸了幾口,鼻子里一股難受味兒,二哥站在一旁,不安地搓著手。大哥把煙斗往地上磕了磕,站起來,我想過了,我們每人八萬,還剩一萬,就你和小三分了吧。我怔了怔,那怎么行,那樣大哥你不就虧了嗎?大哥搖搖頭,說,沒事,大哥不缺錢,你和老二還小,用到錢的地方多著呢!我還想說些什么,二哥就插了進來,對啊,小三,二哥還有妻兒呢,你孤身一人的,沒多少用到錢的地方,就把那一萬給哥了吧!我怒了,漲紅了臉,罵道,你無恥,給臉不要臉,有了五千,連我的你都要吞。大哥拉過我,把我攬在身后,老二,有你這樣的,連你妹的都要坑。二哥渾身氣得發抖,指著我和大哥說,好,好,你們串通一氣,就想坑老子,你個烏龜王八蛋。我伸出頭,叫道,你才烏龜王八蛋,自己想占便宜,還說別人,我算看出來了,你從小時候就是個流氓。大哥猛拽著我,向我們吼,你們給我一人少說一句,就我說的那樣分,你們還當不當自己是兄妹了。二哥扭過頭,不解恨地踹了一下大哥家的門坎,腳步踏地噠噠響。遠處跟大嫂混在一起的二嫂見勢頭不對,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幾天過去了,二哥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和大哥。偶爾在村里碰見了,他把頭仰得高高的,不可一世的丑樣子,眼睛一斜,一個白眼就拋給了你。我跟大哥說我要走了。大哥問,不再住幾天嗎?我搖搖頭,不了,既然事情都解決完了,我也該走了,老板也沒放我那么長的假,要扣工資的。大哥點起旱煙,在裊裊煙霧中說,我送你。
當天下午,我就整理好行李,其實我過來時,也沒帶多少,這里終究不是我真正的家,沒什么可以讓我留念的。大哥問,準備好了?我點點頭。大哥接過我手中的行李,走吧。到村口還有一小段路時,大哥摸了摸口袋,喊道,糟糕!我把你的車票落在另一件褲兜里了。說完,他急匆匆地要往回走。我趕忙攔住他,哥,我跑得快,讓我去吧,你在這等著。大哥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快點,褲子就放在椅子上,不然,趕不上火車了。我飛快地往大哥家跑去,一路上,風從我的耳邊刮過,呼呼得響著,真煩人!
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回時,大嫂詫異地問道,小三,你怎么回來啦?我弓著腰,喘著粗氣,擺擺手,大哥把車票落家了,我回來拿。哦,那你快去,別耽誤了上火車。我跑進大哥的房間里,一眼就看見了那條污點斑斑的褲子,我從一個褲兜里掏出一張票,是賣地的票證,上面是亂七八糟的折痕,被人揉了一樣,水藍色的筆跡刺著我的眼,火辣辣的,一筆一劃,讓人覺得諷刺。大嫂在外面喊,小三,找到票了沒?我趕忙把票塞回去,從另一個兜里掏出了車票,向外面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當火車晃當晃當地開走時,我站在車門口,看著站在候車臺上漸行漸遠的大哥,看著這里湛藍卻在此刻顯得微黃的天空,心變得很平靜,沒有離家時的痛哭流涕,沒有惜別時的依依不舍,我對著這里,對著過去,對著時光揮揮手。
幾個月后,二哥給我打了電話,他說,小三,你回來吧!我問他為什么,他在另外一頭急切地叫著,大哥他上次吞了不少錢,你快回來,咱倆平……他還未說完,我就平靜地把電話掛了,低頭做著自己的活兒,一根木刺刺進了我的大拇指里,我把它拔了出來,一滴血從皮膚里冒出來,我自己用嘴巴吮著,一如當初我自己安撫著那顆冰冷的心。
我吮著指頭看天,我想,其實我是知道的,水藍色的筆跡,用刀子在所有人的心上刻下了裂痕。我自言自語,怎么會是二十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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